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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浩里:一片正在生长的“重庆森林”

Lin 一筑一事
2024-09-06

哪怕是自己的家乡,我也很难说自己真正“享受”重庆这座城市。从凉爽的平原抵达山城,秋老虎加持下的重庆,空气仿佛快要凝固。“呼——吸”,从南滨路爬坡去下浩里老街探访那天,面对接近四十度天气的爬楼运动,家乡以一贯的强势姿态“欢迎”了我:在重庆,是得吃点苦的。而我只能让自己进入冥想状态,尽量放空,放松……


“我们希望下浩里能成为一个‘疗愈’的空间。当然,这和重庆的天气和地形也是密不可分的。”薛薇坐在我对面,我们聊起在下浩里“爬坡上坎”的日常。她是原·美术馆的馆长,也是重庆下浩里老街项目的运营总负责人。作为“管家”一样的负责人,薛薇每日往返,在下浩里爬过的又累又热的坡已经不计其数。当听到她把重庆和“疗愈”联系起来时,我微微吃了一惊。


“森林”一样的下浩里 / 摄影:Simon©ZSDC


“人的生命力,也跟环境的生命力有关的。”薛薇冲我笑笑,“下浩里很‘重庆’,地形崎岖,植被繁茂。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森林里走路。不过,当身体劳累后,精神反而会放松一些,或许你今天能睡个好觉。”


那天晚上我果然睡得不错。而这段在下浩里爬楼的经历,让我开始重新思考重庆,关于城市地形、空间状态与人的心理感受之间的种种千丝万缕。那就不妨从这里开始说起,换一个角度,看待下浩里作为“重庆森林”的一片缩影。




从苏轼的取名,

到登上《美国国家地理》


长江边上的下浩里,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,那时下浩里所在的龙门浩区域名为“江口村”。后被进京赶考路过的苏轼提名“龙门浩”。南宋绍兴年间,“龙门浩”逐渐分成“上龙门浩、下龙门浩”的称名,下龙门浩便是如今的下浩里。


2016年,摄影师谭凌飞来到重庆探访下浩里,后来他在《美国国家地理》杂志刊发了一篇文章,《下浩老街:长江南岸的旧重庆》,里面写到,“一直认为重庆是中国最有性格的城市,它粗粝,磅礴又市井,精巧…下浩老街在重庆的山势沟壑中保存下来,成为长江南岸旧重庆的标本。”


从下浩里可以看见对面的渝中半岛 / 摄影:Simon©ZSDC


随着重庆的城市更新与旅游业发展,下浩里被更多人看见,人们开始称下浩里为重庆“最后的老街”,越来越多人慕名而来,通过下浩里,管窥重庆地形与民居交融的种种景观。下浩里原住民六哥对此印象很深,2017年,下浩还未开启改造,就有人专程来找他,因为他们发现了他在老房子上用粉笔写下的诗句,“我特别记得,有个妹妹看到墙上的那首《妈妈的眼睛》,一边读,一边哭了。”


2017年,“最后的老街”迎来了从老向新的转折:下浩里老街更新计划启动。随着里面的原住民逐渐搬迁,店铺也相继歇业。老街保留的特有城市肌理,是否会随着改造而消逝?许多人都为此有些担忧。


老下浩 / 图源网络


2022年末,经改造后的下浩里老街开街,以全新的面貌,逐渐走进人们的视野。之所以说“逐渐”,乃是因为下浩里的开街是渐进的,逐步开放区域空间与内容,并没有依循传统老街集中招商、统一打造的思路。老街项目由涅米文化和东原致新团队共同运营,团队用“策展”的思维介入下浩里,让这里更接近于自然的生长节奏,仿若森林一样的,老街缓慢在山城生长着,保留着一份从容。


当薛薇第一次来到下浩里,这里的修缮已经快要接近尾声,当穿江过桥,抵达这片依地势而上的街区时,薛薇有些恍惚,“下浩里下面的南滨路是现代而崭新的,从这里也能看到对面朝天门、江北嘴的繁华。但走近老街里面,却能看到石板街纵横交错的肌理,有些角落特别隐蔽安静,有种大隐于市的感觉。”


如今的下浩里 / 摄影:Simon©ZSDC

图源下浩里




“庖丁解牛”,

李向北这样设计下浩里


虽是老街改造,但更新后下浩里的空间与建筑,都极大程度地遵循了原来的面貌。即便原住民,也依然能在这里找到某片小时候就玩耍过的小广场,而街巷转角处,还能发现过去就一直在这里的百年花生米店和米线店。


熟悉的事物往往能够唤起人的情感,让感知与经验得以统合,这种统一感,构成了记忆,让我们感到安全而有归属。因此,建筑需要留下时间的痕迹,当人身处的空间过于崭新而“面目全非”时,往往会衍生出不安定感。


从建筑的角度,下浩里的整体改造思路便是通过尽可能延续空间的历史,进而保留住时间的痕迹。


 摄影:Simon©ZSDC


2018年,建筑师李向北来到下浩里,作为项目的总设计师。下浩里之前,李向北已经在重庆留下许多作品,比如已经成为城市文旅地标的洪崖洞、悦来智慧岛等。如果说洪崖洞是一种城市符号化的集中表达,近年来,李向北反倒希望更能够以“去符号化”的方式,让建筑自己讲故事。“当剥离了具体的功能和形态,我更希望人们能看到建筑背后发生的风景,让大家明白,原来建筑可以这样去发生。”


面对下浩里错综复杂的地势,李向北采用“城市形态学”作为下浩里项目的解题思路,“庖丁解牛”般,将整个街区分成单元、街巷、肌理。当整个项目几十栋房屋得到细致有效的划分后,再由不同的建筑师、设计师去完成改造。

下浩里局部空间设计深化过程草图 / 图源李向北

 摄影:Simon©ZSDC


和李向北的见面,约在了下浩里老街几乎是最高处的一个会客厅。从半腰爬坡上去的时候,他一路惊喜,“这棵树之前还没见过”,“这片光影洒在这里,好美噢”……他兴致高,步伐轻快,用手机不断记录、框定眼前看到的种种。


每次探访下浩里,李向北都会有新的发现。尽管作为总设计师,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最了解这个地方的人。“空间意义上,建筑师对特定时间下的建筑需要非常了解”,李向北说,“但随着时间的变换,空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改变。”


李向北带团队考察曾经的下浩老街 / 图源李向北

下浩里改造前(左;图源李向北)/ 下浩里改造后(右;摄影:Simon©ZSDC)


李向北对周遭的细节非常敏锐,能信手拈来过去在意大利小镇看到的某处教堂光影,或者童年时期对安仁古镇上某片院落的印象。这些敏感,让作为建筑师的他更加重视空间带给人的“感觉”,比如空间的肌理、材质、味道,甚至路边的野草、屋顶的一片砖瓦。


在下浩里,充满感受细节并不用刻意营造,“我们要做的很简单,就是‘留下’,保留住这些事物本身的美好。”作为重庆地形的凝练体现,下浩里本身的结构和层次已经足够丰富,面对这样的场所,“无为”或许才是最适宜的做法。


摄影:Simon©ZSDC


下浩里老街中坐落着几十栋房屋,而每一栋都有自己的模样,几乎无法找出相似的两栋。对建筑改造而言,设计几十栋一模一样的房屋反而相对会更容易一些。如何呈现出几十栋房屋各不相同的状态?李向北把这种工作方法总结为“保留住‘不正确的正确’”。


“不正确的正确”,说的是那些乍一看好似不合情理、但本质却有着合理之道的事物,比如重庆特有的民居吊脚楼,依山靠河就势而建。事实上,原住民们总是心灵手巧,下浩过去的居民根据自身生活需求改造房屋,并非统一地“正确”,却有着更适应现实的合理性。


延续因地制宜的“不正确的正确”,在改造施工的过程中,建造团队暂时把固有的建筑理论与常识搁置在一旁,凭现场的既有条件创造,让这里的每一栋房屋呈现“自由生长”的风貌。


图源:Simon©ZSDC(图一);下浩里(图二、三)




原住民与诗人的故事


余幼幼来自上海,是一位青年诗人;六哥(黄文轶)来自重庆,是下浩的原住民。余幼幼和六哥都写诗,2023年春天,他们在下浩里办了一场诗展“不确定的距离”。


余幼幼 /黄文轶 图源下浩里


六哥不怎么用手机,布展时,余幼幼联系不上他,只能蹲在展厅门口,期待好运降临。其实六哥有一个手机,但常年关机欠费,也可以算作没有。“你大概是全重庆唯一一个不用手机的人”,面对这样的调侃,六哥笑笑耸耸肩,他无所谓,他的生活是写诗打牌,走走逛逛,和人当面聊天吃饭。而这样的生活,并不需要手机过多的参与。


作为原住民,六哥会这样介绍自己:1961年,生在老下浩的一幢房子里。出生后,六哥在那幢房子里住了58年,直到2019年,老街启动改造,他才搬去了上面的上新街。六哥在上新街的房子离下浩不远,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。现在他不时还是会逛下来,和人聊聊天,当面的那种。


六哥的老屋,在下浩里 / 摄影:Simon©ZSDC


六哥和余幼幼是在一场诗展认识的。那天,余幼幼读了自己的一首诗,六哥记住了。吃火锅的时候,六哥当面把余幼幼的诗一字一顿念给她听。余幼幼听了脸红,六哥摆手,“写得好的我都记得住。”


六哥记性好,大概是因为他总在脑里写诗,“我不喜欢用笔写,在脑子里想,再念出来,这多有意思”。如果不是他那天找来了粉笔,在自家老屋的墙上写下几首,我们大概就没有机会读到他的诗了。


因为那只可以把诗写出来的粉笔,以及谭凌飞在《美国国家地理》对下浩的报道,六哥写诗,人们看见。现在,来下浩里找六哥的人越来越多,对着墙念诗的女生,中文系的学生,还有余幼幼这样的诗人。而今年初,六哥买了一个新的智能手机,不过要是真想联系上他,大概来下浩现场蹲点会是更好的选择。


六哥在老屋墙面上写的诗 / 摄影:Simon©ZSDC




新村民们


随着下浩里老街的开街,里面也迎来了许多新村民,这次探访中,我们走进了“悟饮门”与“和山茶食”。


龙也是重庆人,解放碑出生,下浩长大,2018年辞职后,他回到下浩附近的一天门,开了家传统中式咖啡店“悟饮门”。本想呼应山城,给店取名“雾”,却发现被养老院注册了,遂换成悟道的“悟”。在山城的雾气里悟道,又糊涂又清醒的,就这样叫了过来。


位于下浩里的悟饮门 / 图源悟饮门


在下浩里,悟饮门在一片小广场旁,那片小广场曾是龙也小时候玩过的地方。当他再次回到下浩,见这里依然保留着过去的地形走势,而房屋虽翻新外观,建筑结构也基本没有改变,记忆慢慢也被唤起,“这里过去是一家粮店”,龙也指着离店不远的一处空地,“那个位置是老药房,赶集的时候,来很多老人挑着担子卖中药。”


如今的小广场 / 图源下浩里


老一辈人会打趣说美式像中药,悟饮门的确也像一家中药铺。龙也有家人从事中医,而小时候对下浩里看到的中药担子的记忆,让他对中式元素有天然的亲近感。开店前,他便思考起中式咖啡的可能性:天然的草本能不能和咖啡一起,做出好喝的饮品呢?


悟饮门以“中药”为主题元素 / 图源悟饮门


现在,中式元素也运用在了在对空间的布置里,悟饮门中随处可见藤椅、蒲扇、药箱等元素,大幅的毛笔字画洋洋洒洒挂满墙面,上面的内容由龙也自己创作,再拜托会书法的朋友写下。现在来在这里点一杯咖啡时,还会送上一张“中药处方笺”。


老张是河北人,婚后和妻子来到老家重庆,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。2019年,他在涂山路上开了一家中式糕点店“和山茶食”,首店选址一处居民楼内,弱化了空间光线,显得很安静。里面从家具到各种器皿和摆件,都是自己一件件布置挑选而来,具有浓郁的中式复古感。


和山茶食 涂山店 / 图源下浩里


实验影像专业毕业的老张,原本从事艺术设计类工作,后来,因无意间关注到许多做糕点的优秀品牌,当从审美和创意的角度重新审视中式茶点时,他发现“食物设计”这个领域有很多可能性,便创立了“和山茶食”品牌,探索设计和食物间的关系


和山茶食的食物设计作品  / 图源和山茶食


今年三月,和山茶食入驻下浩里,以限时概念餐厅+食物设计展览的形式,打造了一个“快闪慢创”空间。设计师基因与思维,让老张注重对食物的设计,从口味到呈现都蕴含着种种的细节。比如在茶点单子等平面元素上,使用宋锦布等古形式,突出中国元素;他还针对每种茶点的不同特色,撰写了有趣的打油诗。


来到下浩里的和山茶食空间  / 图源下浩里




尾声


直到这次回到重庆采编、仔仔细细想要挖掘一番这里的故事时,我才发现自己与下浩里也有那么多的渊源,比如过去常吃的那家附近的牛肉面馆,这次来已经变成了网红点……重庆的老街,正在以我追赶不上的速度迅速蜕变着。


城市流变的另一面,也有一些让人忧心的自然事件在发生着。2023年夏季,全国各地频发特⼤暴⾬,造成道路积⽔,⼭体滑坡,建筑倒塌等多起公共事故。下浩⾥的部分⾃然景观也因此受到影。夏日暴雨的洗礼,引起了下浩里对自然生态的思考。


国庆期间举办的漂浮绿洲——下浩里全域开放暨HAO生活节/ 图源下浩里


“永序”是下浩里街区刚刚结束的一项植物修复与升级计划。在街区内,还呈现了同名展厅《永序》。团队从当地植被取样,用被暴雨冲刷后残缺的树墩与草木,以及被破坏的陶、土、石、瓦等自然材料进行了系列装置创作。


植物修复与升级计划“永序” / 图源下浩里


从下浩里的种种空间与事件,到正在践行的“永序”计划,我们可以从中窥见城市里一种全新的人文和自然交互的形态。在重庆,下浩里作为山城地势与景观状态的凝练,正在如“森林”一般生长,成为城市里修复和慰籍场域,引导人们重新构建关于居住和生活的想象。


白天的下浩里,来散步、喝茶、打望 / 摄影:Simon©ZSDC

晚上的下浩里,去唱歌跳舞吧  / 图源下浩里







主编:牧之

副主编:忧忧

编辑:Lin

撰稿:Lin

校对:阿随

设计:Lin

摄影:SIMON©ZSDC,或由受访人提供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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